大秦(55)

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。

无论在哪个王朝,祭祀之事都是极紧要的,务必严肃对待。

秦国也不例外。

再者,今年较往年不同。

依照传达至各郡县的秦王诏令,于秦王政十一年岁首,祭英灵碑、祀英灵阁。为此,奉常与宗正适当调整了各祭祀的时间。

无他,祭祀英灵关乎国运。

国家层面的祭祀,甭管是祭天地、神明还是祀嬴秦先王,都是秦王及贵族公卿的事,黔首们大多都是不关心不在意的,顶多在遇上天灾、活不下去的时候,惊恐于秦王是否祭祀好天地神明。

但祭祀英灵不一样。

秦国全民皆兵,祭祀英灵与每一个秦人都息息相关。每一个镌刻在英灵碑上的名字,每一个入英灵阁享香火的灵魂,都是他们的父母亲长、兄弟姊妹、儿女孙辈。

当秦王诏令下达的那一刻,没有一个秦人不为之欢欣,他们积极配合英灵阁的修筑,满心期待这一日的到来。

卯时初,秦王车架出发。

“累不累?”

因着英灵阁修筑于骊山之麓、渭水之滨,故而从章台宫出发还有一段时间,知韫就在车架中吃着热腾腾的包子。

不垫垫肚子,体力不足。

“还行。”

她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,脸颊鼓鼓囊囊的,含糊道,“我又不是所有场合都参与了,没那么累人。再说了,我晚上睡得又早,足够将耗费的体力补回来了。”

年纪摆在这里。

嬴政说是让她一起,也只是让她在关键的时刻露个面、参与一把,其他时候她都是在休息的。

“这些日子是起的早些。”

嬴政取了帕子给她擦脸,“过了最后几日,就能好好歇一歇。”

“我只是爱犯懒而已。”

知韫仰着脸由着他擦拭,笑嘻嘻道,“又没有正事儿,可不是得犯个懒嘛?等以后大了,怕是想犯懒也找不着时间了。”

秦王是个自律勤勉的。

就算再疼爱她,但在关乎秦国的情况下,也不可能允许她偷懒。

——她自己也不允许。

居其位而行其事,若真想过悠闲自在的日子,就别占这个位置。

“你才几岁?”

嬴政随意道,“做父亲的还在,总归不会叫你连松快日子都没得过。”

不就是喜欢睡个懒觉么?

又不是什么大事,比起贪图美色、宠幸奸佞,小毛病而已。

“知道阿父爱我呀!”

小姑娘精致娇俏的眉眼弯弯,歪在他身侧,语气甜丝丝的。

“只是阿父爱我,我自然也爱阿父,想为阿父分忧,再者,总躲在阿父羽翼下的孩子是飞不高的。”

她笑吟吟道,“惠文王曾因触犯新法而流于民间,昭襄王曾于燕国为质,阿父和大父曾于赵为质,却都成了一代雄主,由此可见,不经历风雨,是长不成参天大树的。”

她啧啧感叹,“比如六国,好日子过多了,崽卖爷田不心疼啊!”

“……所以?”

嬴政沉默几息,问道,“你想说什么?总不会是也想去民间吃吃苦?”

——离秦是不可能的。

“怎么可能!”

知韫差点炸毛,而后在她爹含笑的目光中清一清嗓子。

“像我这样有天赋、有本事还有良好的道德观、人生观的孩子,当然不用有这么个流程,但不代表别的孩子不用啊!”

她越说越理直气壮,“等以后我的伴读们到位了、弟妹们长大了,就让他们去干点活,不识人间疾苦哪行啊?”

这可都是她的牛马!

“干活?”

嬴政挑眉,“什么活?”

“比如说,种地?”

栎阳殿下眼神飘忽一瞬,小声道,“一粥一饭,当思来之不易,我觉得吧,农家的君臣与民共耕也是有点道理的。”

嬴政:“……”

他面无表情,“我也要?”

秦王紧紧盯着自家胆大包天的逆女,俨然一副只要她敢说是,就狠狠抽她的模样。

“和阿父有甚关系?”

知韫不解,“只是让小辈们知晓世事之艰、莫要耽于安乐而已,阿父为秦王,自然以国事为重,时间那样宝贵,如何能浪费到种地上?”

他种的地又不会高产,让他种地,简直就是浪费人才浪费地。

秦王迅速缓了神色。

他就说嘛,他家宝贝女儿最是爱他,怎么可能支使他去种地。

“可。”

嬴政颔首应允,“你是我的长女,管教弟妹本就理所应当。”

末了,他补充,“扶苏亦去。”

没道理漏下一个成为例外,不如一视同仁,反正又不是让他去。

知韫:“……”

咦惹,她爹变脸好快哦。

说话间,车架已至骊山脚下,父女二人肃容正衣、下了马车。

一条六丈宽的大道,墨色砖石铺就,通往英灵阁。两侧遍植白墨二色相间的菊花,此为高洁之花,寓意孤傲坚毅、正直不屈,正如老秦人一般。

“拜见王上、殿下。”

大道两侧是披坚执锐的大秦锐士,其后,是咸阳士人黎庶。

太乐奏响礼乐。

在奉常的引领下,秦王率领众人踏过砖石大道、拾阶而上,先于英灵阁前殿祭香,又至殿后广场的英灵碑前祭拜。

高大的墨色石碑,简简单单,并无刻字,只在上首镌刻一只威风凛凛的玄鸟,玄鸟的爪中衔着一颗五角星。

知韫手执祭香,站在嬴政的右后方,静静聆听他以秦王之名宣读的祭词与誓词,而后,随众人一道恭谨地躬身三拜。

一注注祭香汇入青铜宝鼎,一缕缕烟雾聚在一起、飘向天际。

太乐易曲。

这一次,是《无衣》的曲调,却不是《无衣》的词。

“玉盘玉盘,栖我屋梁。

玉盘玉盘,流辉盈光。

或翳云惟,或隐桂芳,

曾贮饴浆,曾拭泪淌。

……

千载诗章,万祀歌扬。

曜曜银汉,漫漫长长。

渭水汤汤,骊山茫茫。

揽星携月,归我家乡。”

有六七岁的稚童,也有十来岁的少年,着黑裳、披麻衣。他们都是战死士卒留下的孩子,为亡父唱祭歌。

锐士顿甲拍戈为之和,士民闻之,无不深受触动、潸然泪下。

孩子们,回来看看吧。

秦国没有忘记你们,秦王也没有忘记你们。

“玉在盘中,即为国。稚子所在,即为家。”

知韫轻声呢喃,“有千千万万个秦人的家,才会有秦国。”

嬴政沉默。

他听到英灵阁的那一刻,就清楚地意识到这能给他收拢多少秦人之心,可此时此刻,亲眼所见,依旧令他震撼。

不是竹简上那一串串冷冰冰、轻飘飘的数字,是一条条人命、一个个家庭,厚重甚于泰山。

“以武止戈。”

他缓慢而坚定道,“这持续数百年的战乱不休,是时候结束了。”

知韫莞尔浅笑,向嬴政伸出手,“愿随阿父,开万世太平。”

嬴政垂眸,牵住女儿的手。

——他和她一起。

重臣宗亲见此,齐声道,“愿随王上、殿下,以武止戈,开万世太平!”

——请一定带上他们。

“愿随王上、殿下,以武止戈,开万世太平!”

锐士与黎庶的高呼如零碎星子汇成满天星河,璀璨放光芒。

“军心可用,民心可用。”

待到秦王车驾远去,人群中,一位面若好女的青年低声感叹,“秦国本就威势极盛,今日过后,既得了以武止戈、开万世太平的大义,又使得军心稳固、越发锋锐难挡。”

“上……上疏王上。”

他身侧,一个样貌俊朗的中年男子慢吞吞道,“秦国……以……以此收军民之心,韩国……也可以。”

今日祭祀英灵,秦国并不禁止士民旁观,许多咸阳学宫的学子以及六国客居之人都前来一观。

韩非与张良亦是如此。

因着秦王一道为栎阳公主聘师的国书,刚继位没几年的韩王安不敢得罪秦王,立时着急忙慌地遣韩非入秦。

韩非倒是不想来。

奈何韩王安扯着他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、仿佛他不来就要天塌了、地陷了、国破家亡了,软硬兼施地求他。

至于张良,韩国贵族子弟,其大父、阿父在世时皆位至韩相,拢共辅佐五代韩王,只是现在的他,不过是四处游学的士子,与韩非结伴入秦。

“何其难也。”

张良苦笑,“祭祀乃国之要事,让韩王与公卿祭祀军士,不易啊!”

说句不好听的,如这等举国祭祀,他们自个儿看了都眼热非常,但凡有个机会,绝对能抢破头,谁会乐意让给庶民?

指望连抚恤都要贪墨的贵族老爷给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庶民祭祀,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。

“不试,怎……么知道?”

其实心里都明白的韩非轻叹,“使秦王为……为韩王,大善。”

张良:“……”

他唇角微抽,无奈道,“公子还是想想如何安然从秦国脱身吧,不说秦王,就是那位栎阳殿下,怕也不是好相与的。”

他在路上可是听韩非说了,荀子与其弟子皆在咸阳,且荀门师兄弟几乎每人都给韩非去信、请他入秦。

是奉谁之令,显而易见。

得秦王宠爱看重、得秦国重臣偏爱维护,甚至咸阳士卒黎庶亦愿高呼追随,公主当到这份上,与储君何异?

韩非:“……”

他沉默了一下,再次感叹,“若使栎阳公主……为韩王,亦善。”

张良:“……”

所以,秦王和栎阳公主馋你的才华,你也馋他们的本事?

得,感情还双向奔赴上了。

是他多余了。

(微笑.jpg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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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枝暮问一下哈,大家是想写到立太子(马上了)就结束、剩下的放天幕打乱了讲,还是写完完整故事再看天幕?这个的话,就是中间会时间大法,但结束点是政哥和知知泰山封禅然后天幕正好降临,不过这样会是大长篇的,如果不想看,我就不往下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