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秦(74)

月落日升。

虽然空气中仍残存了几分昨日的余韵,但却已是新的一天。

“昨儿夜里竟然下雨了。”

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,知韫一觉睡到半上午,才伸着懒腰到庭院里。

“这么巧?”

她刚办完丰收庆典顺便让人组织着黎庶归家,天际就飘起濛濛细雨,虽然是非常吝啬的小雨,好歹下了一整晚呢。

老天这么给面子的嘛?

“殿下昨日祭祀英灵、祈风调雨顺,想来上天亦眷顾殿下。”

张良轻笑,“恭贺殿下。”

这些时日的亲临麦收,昨日的丰收庆典,再加上这一场雨,云阳上下的人心,大约尽归于她了。

“没什么好贺的。”

知韫不甚在意,“一场小雨而已,用处说大不大的,上天若果真眷顾于我,不若多下点雨,免去这一场旱情。”

她仰头看向已经出了太阳的天际,玩笑道,“祭祀若真这般有用,我可就不回咸阳,直接遍走秦国、四处求雨了。”

运气好罢了。

秦国那么大,总有些地方偶尔能下场雨,叫她瞎猫碰上了死耗子。

张良含笑不语。

是不是巧合,重要吗?

云阳上下,亲眼见了太子祭祀,又亲眼见了下雨,在他们的心里,这场雨,就是天命所钟的太子为他们求来的。

“明日,可要往栒邑?”

他的语调中带上几分笑意,“殿下可要知会蒙、李二位将军?”

毕竟马上就要出发,蒙恬和李信又不是完全不认路,像那种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“上了贼船”的事情不可能发生。

知韫闻言,无辜一笑。

“什么?!”

突然被“摊牌”的蒙恬和李信瞪大了眼睛,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。

“殿……殿下……”

李信磕磕绊绊,“咱们出咸阳时,王上似乎并未让我等去栒邑。”

这不在计划之内啊!

“计划是计划,变化是变化,这计划赶不上变化嘛!”

知韫笑吟吟道,“栒邑离云阳也不远,反正来都来了,就去看看呗。”

李信:“……”

栒邑离云阳是不远,可泥阳离栒邑同样也不远,照殿下这“来都来了”的说法,她不得溜达到北地、陇西去耍耍?

这还了得?

他们还能回咸阳吗?!

“殿下……”

蒙恬只觉得自己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,“殿下知晓,臣一直得向王上去信,禀报殿下在外的动向与行事的吧?”

他艰难地扯出一抹微笑。

“若殿下前往栒邑,臣又该如何向王上去信?”

在线等,挺急的。

“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啊!”

知韫纳闷地看了他一眼,“恬恬,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?我自己都不打算瞒着阿父,怎么可能会让你们欺君罔上啊!”

不听话是一回事,骗她爹又是另一回事,性质完全不一样。

她顶多就是仗着自己人在外边儿撒个欢儿而已,等回了咸阳,她爹该怎么罚怎么罚,最多最多也就是通过撒娇的法子让她爹不忍心地把惩罚换成禁足嘛。

“喏,看看,我报备啦!”

知韫取出一封已经写好的、准备送往咸阳的信,诚恳发问,“至于你那封怎么写,若没有头绪,要不要参考一下?”

“……啊?”

蒙恬先是一懵,但很快,又松了口气。

虽然殿下这先斩后奏的报备方式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气人,但好歹她对王上实话实说、没想过要欺骗王上。

这么一来……

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?

不然还能怎么办嘛?

王上与王后又不在,就他们殿下的性子,真想干什么,哪里是做臣下的能拦得住的?

于是,当知韫整装待发往栒邑去时,两封信一前一后抵达咸阳。

“王上。”

嬴政刚从华阳太后处回章台殿,蒙毅就捧着两封信上前。

“殿下与兄长的信到了。”

“今日倒是挺早?”

嬴政刚舒缓了眉头准备看看自家女儿又在信里写了什么,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——

“这信,一起到的?”

一个用的是海东青,一个用的是寻常信鸽,信怎么会一起到?

心底立时升起不好的预感,他迅速接过信,并将知韫的那封拆开来看,初时还好,最后一页纸,越看脸色越难看。

“这个逆女!”

他咬牙道“寡人就知道,放她出了咸阳,指定要给寡人惹事儿!”

竟然敢往栒邑一带跑!

出了栒邑就能往北地郡去,怎么着,她是不是还想去草原溜达一圈?

“她竟然还敢与寡人说什么是她挟持了蒙恬和李信,怎么着?章邯和那足足千人的羽林卫,也是被她给挟持了不成?”

秦王将两封信都看了个遍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。

“到底是寡人的太子,真真是好本事,有她在,寡人何必耗费钱粮供养几十万大军?直接让寡人的太子往前线去,指不定能挟持几千几万的敌军,为我大秦开疆扩土!”

他短促地冷笑一声,气恼道,“哈!这个逆女,她怎么不上天呢?”

蒙毅:“……”

他琢磨了之下秦王的话,立时觉得背后的冷汗有点冒出来了。

殿下,胆魄过人呐殿下!

在咸阳城里折腾也就算了,出了咸阳城还这样折腾,真不怕惹怒王上啊!

“蒙毅!”

“臣在!”

听到秦王的点名,蒙毅一个激灵,连忙道,“王上有何吩咐?”

“你,亲自去。”

嬴政叉着腰在殿中踱了几步,冷着脸,“将这个逆女给寡人抓回来!”

“唯!”

蒙毅领命,立马就要收拾收拾去把太子殿下给带回来。

“慢着。”

他止步,等候秦王命令。

“跟着她。”

秦王咬着牙道,“拿着寡人的手谕,让那些县官都听从她,等她想去的地方都走完了,就赶紧把人给寡人带回来!”

“……啊?”

蒙毅茫然抬头,“王上的意思是,臣先跟着殿下,不必急着回咸阳?”

“不然呢?”

嬴政黑沉沉的凤眸一扫,冷着脸,“太子巡内史,若是半途就被寡人抓回来,她身为太子的脸面和威严还要不要了?”

这个小混蛋,就是故意的!

“让她玩个痛快!”

他冷笑,“等回了咸阳,寡人打断她的腿!”

蒙毅:“……”

真的吗?

我不信。

蒙毅欲言又止地看向秦王。

王上啊,气成这样了都还顾念着不能伤了殿下的颜面,怕是等殿下回了咸阳、说上几句软话,就又轻轻揭过了。

嬴政:“……”

“还不快去!”

他被蒙毅这略直白的眼神看得越发气恼,“给寡人盯紧了这个逆女,你告诉她,寡人就在咸阳等着她回来!”

“唯!”

蒙毅被这一声冷喝惊得一激灵,连忙退出章台殿准备去找人。

嬴政尤未气消。

“来人,去请王后过来。”

秦王气怒道,“寡人要与王后好生商讨一下如何教导太子!”

不是最听她阿母的话?

他就不信了,堂堂秦王,竟然还拿捏不住一个六岁稚子!

就在章台宫中的秦王夫妻俩开始研究起《育儿经》时,令他们头疼的太·熊孩子·子正捂着耳朵往前冲。

哪怕没过几天,蒙毅从咸阳而来,也不妨碍太子殿下装不懂。

八月底,一行人抵达最后一站临晋,隔着大河眺望对面的蒲坂后,就近找了棵大树,在树荫下围城圈席地而坐。

“关中水系,以渭水、泾水、洛水为要,水利自然也依托于此。如郑国渠,便是引泾水东注洛水,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。”

知韫拔出匕首在地上写写画画,“但它上游北面的农田地势较高,无法自流灌溉,若是以云阳、池阳一带的冶峪、清峪、浊峪这几条小河来修建辅助性的沟渠,大抵能让渭水之北的这片土地得到更充分的灌溉。

——即,六辅渠。

“再者,渭水之北土地广阔,仅靠郑国渠仍显不足,若再在郑国渠南修一条,同样自谷口出,向东南经池阳、高陵、栎阳,入渭水,便能得一南一北两条干渠。”

——即,白渠。

郑国与李桉、禄几人亦低声参与讨论,时不时互相补充几句。

水利是大事。

别的不提,只说实地考察、勘测、定址等一系列流程下来,就需数年之功,不过,她们眼下也只是初步探讨。

“重泉、征县、临晋一带依托洛水,是否能修渠借洛水之利?”

——即,龙首渠。

“再者,这些都是渭水之北、关中平原偏靠东部的,那西部是否也能考察择址,修渠引水以灌溉农田?”

——即,成国渠。

“还有渭水以南呢?”

——即,灵轵渠。

水利专家们:“……”

他们迅速在脑海中构思想象了一下这密密麻麻的水利网,突然觉得,他们肩上的任务似乎略有些沉重呢!

“殿下,这是个大工程。”

张良正色,“非一日之功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知韫拿帕子拭去匕首上的黄土,“单单修建一条郑国渠,大秦就耗费了十年之久、倾注了大量人力物力,如今我大秦将心神转移至东灭六国,已无力开此工程。”

她笑了笑,“民力有竭,如此竭泽而渔之事,当然不能做。”

哪怕这些工程完成之后,就能使关中农业得到跃升、有无数人可以从中收益,但太急切,好事也成了坏事。

有什么好急的呢?

她今年才多大,怎么着也还有五十年好活,何必急着作死?

“只是……”

她慢悠悠挑眉,“一来,此等工程,在开始前,必先有缜密构思,如今提起来,郑卿等人既可分出心神来进行实地考察勘测、给出一个最合理的方案来,也能多往学宫去,培养些水利方面的人才来。”

“二来……”

她缓缓道,“咱们大秦的民力自然要体恤,可若,非我族类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