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秦(46)
麦熟在初夏,称麦秋。
秦国以稻、黍、稷、麦、菽为主食,撇开主要种植在蜀中、汉中的稻不谈,其余几种在试验田中均有种植。
自五月起,各类作物陆陆续续成熟,收粮成了最要紧的事情。
治粟内史无疑是最忙碌的。
不仅要关注秦国各郡县的粮食收割、赋税等事宜,还得抽出人手前往试验田,积极学习先进的种植经验。
但这种忙碌,又是兴奋的。
“民以食为天”,绝不是一句妄言,看着明显产量高于其余土地的试验田,莫说是辛苦了一年的农家子弟和咸阳老农,就算是朝中公卿,亦不可抑制的激动。
这可是粮食!
安定庶民需要粮食,供养军士需要粮食,哪哪都需要粮食!
天佑大秦!
祭祀、收割……秦王豪情万丈,站在田埂上指点江山。
知韫拉着扶苏蹲在树荫下。
天气有点热。
火辣辣的阳光照耀大地,知韫怕中暑,坚决不往太阳底下跑。
“阿父果真厉害。”
栎阳殿下目光敬仰,小声与兄长嘀咕,“这么大的太阳,还穿戴整齐、一身玄衣,我都不敢想象得有多热。”
“他们在做什么?”
扶苏一眼不错地盯着试验田众人,好奇道,“阿父,很高兴。”
“当然高兴啊!”
知韫拿着一把竹扇摇啊摇,顺便粗略地给自家兄长讲了讲农耕之事,末了,轻声道,“这是能救命的。”
一粒粮食,能救一个国家,也能够绊倒一个国家。
秦国一直都算不得太平。
秦王政三年,岁大饥。四年十月,蝗虫自东方来,敝天,大疫,百姓纳粟千石,拜爵一级。八年,黄河泛滥,河鱼大上,轻车重马东就食。九年四月,寒冻,有死者。
短短几年,就有这样多的天灾,于秦国的打击是沉重的。
哪怕秦国每逢天灾,都会对关外六国用兵以抢夺粮食,秦国的府库依旧难以为继。
得赈灾啊。
说得残酷一点,就算秦王清一色都是冷酷无情、把秦人当耗材的虎狼之辈,也会想尽办法来赈灾以活秦人。
耗材,得耗尽价值才能死。
秦王政四年的蝗灾,秦廷下令百姓纳粟千石就能拜爵一级。可这种时候,能够纳粟千石的,都是什么人呢?
贵族、豪商。
蝗灾引发饥荒和瘟疫,逼得秦国不得不鬻爵以填充府库。
结果显然是好的,至少,太史公的笔下都不曾写下“人相食”。
可熬过了这一回呢?
十二年,天下大旱,六月至八月乃雨。十五年,地动。十七年,地动,民大饥。十九年,大饥。二十一年,大雨雪,深二尺五寸。
就这,还仅仅是能被太史公给记在《史记》上的天灾。
不敢数,真的不敢数。
历朝历代的崩溃,大抵相同。秦的崩溃,亦早有迹象。
天下未定,秦国上至贵族公卿、下至黎庶黔首,尚且还能团结一心,等天下定了,人心就要开始散了。兼之原本的矛盾只是转移、没有消失,灭六国又增添了许多新矛盾。
别的都不提,就说一点,灭六国前,秦国遇上了天灾可以去抢六国的粮,可灭六国后,还能去哪里抢?
再者,天下都不太平。
原六国的黎庶,不仅不能抢,还得想办法赈灾,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,最完蛋的,是他们还有统战价值。
一言不合真的反秦啊。
粮食就这么多,给了秦地,原六国恨,给了原六国,秦地恨。
人心难定,皆恨秦廷。
嬴政活着,以他的能力还能统筹各地资源、以他的威望还能争取时间来缓和矛盾,等换了胡亥上位,连同赵高一通操作猛如虎地把整个权力中枢都干掉,就彻底压不住了。
这也是她不肯听嬴政的等到五岁之后再接触农墨的原因。
——没有时间。
只要一想到秦国未来几年那连个喘气机会都不带给的天灾和饥荒,知韫就两眼一黑,充满了急迫感。
等到嬴政一统天下,必定要战略重构,这种关键时刻,必须要有安稳的大环境,最起码,基本盘不能丢失。
再让关中秦人来一出“喜迎沛公”,就真的要了老命了。
“章邯!”
栎阳公主给自己打气鼓劲后,扬声问道,“去瞧瞧凉茶煮好了没?好了就赶紧抬过来,记得加点冰块。”
她爹真是胡闹。
万一真把自己给整中暑了咋整?他倒下了,秦国可怎么办?
“唯。”
章邯领命而去,未几,领着人抬着几大缸的凉茶过来。
所有人中场休息。
嬴政与一众重臣们聚在树荫底下,人手捧着碗凉茶,一边吸溜凉茶去暑气,一边商量起如何推广的事情。
“于治粟内史下设农部。”
嬴政的眸光看向陈辛、陈相二人,“农家子弟迅速将所有种植方式整理出来,分发于各郡县,传授给黔首。”
“唯。”
陈辛与陈相压抑住激动,连忙回禀,“王上放心,按殿下的吩咐,我等在试验之初,就将所有的要点记录成册,并以图释文,如今只需将其抄录,便能分发于各郡县。”
农家果然大兴!
他们不仅在增产之道上有所成就,还凭借在农事上功绩,令秦王为农家专门设置了一个实权部门,大善!
“甚好。”
嬴政颔首,复又笑道,“有栎阳在,寡人不必为此事忧矣。”
重臣们与有荣焉地附和。
虽然秦王是在日常向他们炫耀女儿,但难道那只是秦王的宝贝女儿,不是他们宝贝弟子、宝贝侄女了吗?
“阿父!”
知韫拉着扶苏一起,让人给在场的农人、将士们都分了凉茶,指挥着他们找地方休息,才重新回到树荫底下。
“阿父与叔父们说什么呀?”
她自然而然地往嬴政身侧席地而坐,拿起竹扇猛猛扇了几下去去热气,然后塞到坐在她旁边的扶苏手里。
重臣堆里的昌平君与昌文君笑意不变,眸光却微微一闪。
栎阳公主确实讨人喜欢。
但扶苏堂堂长公子,怎么就混成了妹妹身边的小跟班呢?
真是……
好像也确实不能怪他。
秦王偏心栎阳公主,大大小小的场合都带着她一起,若非栎阳公主偶尔拉着扶苏,秦王都不带想起他的。
但这也正常。
一个四五岁的小孩,都未曾启蒙,换作他们是秦王,大概也只会将他养在后宫,让他在母亲身边安稳长大。
二人:“……”
长公子相较于寻常孩童已十分出众,只能怪栎阳公主太bug。
算了,眼不见为净。
反正长公子得不得秦王看重,暂且也影响不到他们的地位。
“在夸你。”
女儿在身侧,嬴政立时就收敛了方才那炫耀的姿态,取了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。
“早知就不该带你出来,不在树下乘凉,竟跑去管什么凉茶的事儿。”
“阿父!”
知韫捂住耳朵,满是怨念,“不是说夸我吗?怎么成了训我了?”
“如何是训?”
秦王轻哼,“这不是正在夸寡人的栎阳公主礼贤下士吗?”
知韫:“……”
她不敢应对老父亲,转而将目光投向她亲爱的老师和叔父们。
别看了,快来救救我~
含笑旁观的三公九卿们见此,连忙将不赞同的目光投向秦王,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方才地谈话复述一遍。
“是该分发,不过不够。”
知韫点头,又道,“农耕关乎秦人生计,稍有差错就是生死之灾,最是要郑重对待,我以为,最起码也要分发到什、伍的级别才行。”
——秦国的基层架构,五户为伍、十户为什、百户为里,五里设邮、十里设亭,五亭为乡、十亭为县。
秦王与重臣:“……”
若按你这算法,不如索性让秦人每家每户都有一本算了。
“咱们不用抄录的法子。”
知韫从荷包里取出她的私印,在掌心摁了一下,一边展示给众人看,一边详细解释。
“相里师领着墨家弟子研究出了一种叫做印刷术的法子……陈师整理出来的《农事手册》,已经在刻录了。”
秦王:“……”
重臣们:“……”
一听就是个好东西啊,《农事手册》人手一本仿佛不是空话。
就是吧……
秦王瞥了一眼女儿,默默看向现任少府卿槐状,缓缓道,“下次又鼓捣出什么来,先给寡人递个折子?”
万众瞩目的槐状:“……”
看我作甚?
他轻咳一声,坚决不肯背这锅,“殿下说,无凭无据就是空口白话,要等第一本《农事手册》印刷出来,再献与王上。”
于是秦王看向女儿。
栎阳殿下故作无辜地眨眨眼,“想要给阿父一个惊喜嘛!”
“不要惊,只要喜。”
嬴政抬手敲了她一个脑瓜崩,“难不成你还想拖延到我生辰?”
“哪能呀?”
知韫夸张地揉了揉额头,笑嘻嘻道,“阿父的生辰礼我另有想法,只是寻常日子,也要时时有惊喜呀!”
她亲昵地抱着嬴政的胳膊,“阿父收到惊喜的时候,难道不会觉得很开心吗?这可是女儿的一片心意呢!”
秦王扬了扬唇角。
于是父女俩高高兴兴地跟重臣们继续商议其余的细节。
“……虽然册子里都有对应的绘图加以解释,但若只给他们册子,定然心下不安、不敢妄动。”
虽然会有秦吏解释,但在种地这方面,他们不够权威。
她提议道,“农家子弟在咸阳的约摸有三百余人,留一部分继续研究,余下的可以先遣往各县,以农事指导员的身份开辟试验田教导秦人,并于各乡亭巡走以及时为秦人答疑解惑。”
她补充道,“至于咸阳附近的乡亭,交由那些农人就是。”
本地人,可比农家好使。
“甚善。”
陈辛颔首应是,“农事本就该因地制宜,各地情况不同,有精于农事的农家子弟在,也方便及时调整、纠正。”
“可惜弟子不够。”
陈相遗憾道,“若能每一乡、每一里都有农事指导员在就好了。”
兄弟俩期待地看向秦王。
“……可。”
嬴政颔首,“精于农事之人不够,那就继续培养,教他们认字、种地,学成之后,入各乡亭为农事指导员。”
“此外,农部的架构与秩禄,庄卿与王卿商议出一个章程来。”
庄启与王绾应是。
昌平君与昌文君:“……”
虽然但是,重点难道不该是栎阳公主说要给秦王准备惊喜,少府卿就真的听了她的话、没有立刻上报吗?
就这么轻飘飘揭过了?
虽然目前只是小事,但这种苗头,王上你好歹训斥一声啊!
算了。
他们是看出来,为什么槐状这么乐意配合栎阳公主的惊喜了。
全是秦王纵出来的!
宠吧宠吧,你就尽管宠吧,迟早把人给宠上天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