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秦(47)

闲来无事,荀门团建。

虽然荀子已经收到了担任咸阳学宫祭酒的秦王诏令,其实也闲不到哪里去,但不妨碍知韫溜达过来躲个懒。

“听闻秦王近来忙碌至极。”

浮丘伯看着懒洋洋趴在六角亭的栏杆上看鱼的知韫,笑着打趣道,“倒是难得见你不陪在秦王身侧。”

入咸阳数月,他自然知晓。

秦王召见重臣入章台殿议事,基本上不会避讳栎阳公主,甚至可以说,他是有意将长女带在身侧旁听的。

就如前不久赵王、齐王入秦会盟,秦王也要带着长女一道。

虽然一不小心发生了齐王欲与秦联姻的意外……

只能说,齐王够傻白甜,也够勇,齐国有此君王真是有福了。

“我还是个孩子啊!”

知韫以手支颐,慢吞吞道,“师伯,你不要给我太大压力啦。”

浮丘伯:“……”

“是你给旁人太大压力吧?”

他沉默一瞬,幽幽道,“造纸、印刷弘扬文风鼎盛,又革新农事以增产,殿下,原来你还晓得你是个孩子啊?”

她还不满五岁啊!

浮丘伯不禁同情起了长公子扶苏,如今咸阳上下只闻栎阳公主而不知长公子,有这么一个妹妹,压力很大吧?

“低调低调。”

栎阳殿下故作羞涩地捧着小脸,“皆仰赖于墨家与农家,我只是混了个小小的功劳而已,是万万不敢骄傲的。”

“想笑就笑吧。”

因为被扔到奉常去研究历法,故而忙得整个人散发着怨气的张苍掀了掀眼皮,“殿下又岂是如此谦虚之人?”

“胡说,我哪里……”

正想怼回去的知韫一转头就看见了张·打工人·苍那几乎要具象化的怨气,默默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。

她竖起大拇指,诚恳道,“师叔看人真准,我其实一点也不谦虚。”

张苍:“……”

荀门弟子:“……”

荀子含笑扶着长髯,神色和蔼地看着自家园子里栽种的树木。

“殿下年少,张扬些亦无妨。”

虽然知韫一直让荀子唤她名号即可,但老人家回回都是笑呵呵地应了,转头却不带听的。

“凡有才之人,胸中自有傲气,若折了锋芒,反倒不美。”

再者,若为臣下,或许还要事上敬谨、待下肃慎以保全自身,可她贵为秦王长女,自不需如此小心谨慎。

自信些好。

上位者足够自信,就不会随意忌惮臣下,才能使其尽展其才。

“对嘛对嘛!”

知韫一拍手掌,骄矜地扬起下巴,“我只是自信,又不是自负。”

她和她爹一样,该谦虚的时候绝对谦虚,就比如她爹能和大将军王翦撒娇,她也能。

“对了,韩非何时能来啊?”

她忽然想起了荀门人才拼图还没有收集完,“李师给他写了信,没来,现在师伯师叔们写信,还不肯来?”

“大约是不会来了。”

陈嚣道,“他毕竟是韩国公室子弟,一心想要辅佐韩王强国,虽然韩王不肯用他,但大抵也是不会入秦的。”

毕竟,韩国弱小,说不准他事秦几年,就能看见秦兴兵灭韩。

——太刺激人了。

“那可真是太遗憾了。”

知韫满脸可惜,“我和阿父都看了他的著作,十分赞赏他的才华,除了秦国,还有哪国能如此看重于他?”

陈嚣深以为然地点头。

秦王父女在慧眼识才以及重用人才上,绝对是第一档的。

“亦是无可奈何之事。”

他宽慰道,“韩王昏庸,等哪一日他心灰意冷,入秦也未可知。”

虽然他觉得不太可能。

“那要等多久?”

知韫不甚赞同地“啊”了一声,“既然是大才,又如何能看着他郁郁不得志呢?回头我请阿父遣使去往韩国,聘韩公子非为我的老师,难不成韩王还敢违逆于秦国吗?”

行李都用不着韩非自己收拾,韩王就屁颠屁颠把人给送来了。

陈嚣:“……”

他张了张嘴,又默默闭上。

不是,你都打算逼他入秦了,还搁这儿可惜个什么劲儿啊?

荀子不赞同,“既要用人,如何能违背其本心?如此强取豪夺,纵然他无奈入秦,亦不会真心事秦,何必呢?”

“我要他的真心做什么?”

栎阳殿下诧异,“强扭的瓜甜不甜的,啃上一口不就知道了?如此大才,不为我所用,必为我……咳咳。”

她话说到一半才想起眼前这位不是秦王、而是荀子,于是立马改口,“韩非毕竟是夫子的弟子、我的师叔,只是做我的老师而已,难道还怕他会心怀不轨、加害于我吗?”

小姑娘无辜地眨眼,“子曰,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众星拱之。我相信,秦国定能以德行感化于他。”

武德怎么不算德呢?

荀子:“……”

老人家哪怕是从前周游列国却屡屡受挫,没能找到一个实现政治抱负的舞台的时候,都没有这么心累过。

难道这就是血脉的传承吗?

他的小徒孙,明明是个仁主明君的好苗子,却在某些时候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传承自昭襄王的虎狼之风。

偏偏还没法教。

因为道理她都懂,但就是不想改,面上乖乖巧巧地应了,一转头却依旧我行我素。

“你要走煌煌正道。”

荀夫子疲惫微笑,虽然心累,但还是絮絮叨叨地教导小徒孙。

知韫也不反驳,乖巧应是。

她生得好,一双杏眸似醴泉清亮明澈,认真听讲的模样十分有好学生风范,师叔伯们见此,纷纷为她解围。

“入秦的士子越发多了。”

性沉稳安静的毛亨温声道,“不知何时才进行入学考试?”

咸阳学宫的一个重要属性就是遴选人才,自然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地方,入学有入学考试,毕业有毕业考试。

勉强算科举取士·大秦版。

“快了吧?”

知韫想了想,道,“我看试题好像已经拟好了,等阿父忙过这段,腾出手调整修改一二,大约就会开始了。”

荀子颔首,“择优而取,善。”

“那是!”

她笑吟吟道,“每一次的试题都要阿父亲自过目,日后咸阳学宫的学子们,都是秦王门生,自然不能太拉胯,否则,岂非损了阿父脸面?”

更要紧的,是借着“秦王门生”的名头,避开推举制的弊处。

若君王有识人、用人之能,推举制确实能帮助发掘人才,但一旦推举人和君王立场相对,受他举荐之恩的人才要么背负忘恩负义之名,要么也跟着违逆君王,其弊深矣。

至于什么打破知识垄断的,现在谈这些事儿都为之尚早。

”合该如此。

荀子很赞同考试制度。

他主张君主专制,使君王拥有绝对的权力和权威以维护社会的稳定与秩序。以考试的方式选取贤才,将选官之权逐步收拢于君王之手,无疑是符合他的政治主张的。

——韩非的许多思想,皆是在他的老师荀子的基础上发展而来。

“接下来会很忙啊。”

知韫懒洋洋托着下巴,正准备掰着手指头数一下,却见章邯引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寺人脚步匆匆地过来。

“殿下。”

那寺人恭谨一礼,低声道,“蒙中郎遣奴来请殿下回去。”

知韫微愣,“毅师?”

蒙毅随侍在她爹身侧,怎么突然让人请她回去?就算要找她,也该是她爹派人来才对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她匆匆与荀子等人告别,等上了马车才问道,“有何事发生?”

“奴不知。”

寺人只在殿外侍奉,无法得知殿内之事,蒙毅的口风很紧,自然也不可能透露给他,故而他只低声道,“午后时分,有一个似乎叫茅焦的人觐见王上,未几,蒙中郎遣奴来寻殿下。”

“茅焦?”

知韫琢磨了下,恍然大悟。

这不就是那个来劝谏秦王、请秦王迎太后赵姬回咸阳奉养的人?

难怪。

她爹现在大约心情不好了。

“殿下。”

侍立在外的寺人谒者纷纷行礼,知韫只摆了摆手,径直入殿。

“阿父,我回来喽!”

她与蒙毅对了个视线,笑盈盈地提着裙摆走到嬴政身侧,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见嬴政分了一叠奏折出来。

“来得正好。”

他头也不抬,“这些你来批。”

“……啊?”

栎阳公主当即神色呆滞,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,伸出手指指向自己,傻愣愣地看着秦王。

“阿父,我才四岁。”

让一个四岁的孩子来批奏折,是不是有点太丧心病狂了。

“不是什么要紧的,你先批着,若是有拿不准,再来问我。”

嬴政淡淡道,“明日朝议之后,你随我一道前往雍城。”

知韫:“……哦。”

救命,她爹真的受刺激了。

她内心尖叫,面上却只慢吞吞地应了一声,而后在一旁的用来读书写字的漆案前坐下来,认命地当童工。

好在秦王还不至于太丧心病狂,分过来的都不是太重要的事情。

——她能处理。

知韫面无表情地看完一本折子,将大致内容进行总结概括并将她的处理意见讲述出来。

嬴政没反驳,就表示可行。

——就算她能处理,也得先询问她爹意见,再写下批注。

不过她处理政务的经验丰富,兼之周岁后就被秦王带在身边,十分熟悉他的风格,故而提出的处理意见基本上不会被驳回,顶多在涉及她认知盲区的时候会被指导着稍作修改。

一大一小,配合地很顺畅。

蒙毅:“……”

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面冷若霜、化身无情童工的栎阳公主,一时间,竟不知道是该愧疚,还是该如何。

不是,这对吗?